再说送礼的艺术

 

     凡上海人家,都有“红白事”一项。这份人情礼,又称人情债,是债,不是礼,谁也躲不了。归入家庭预算的“经常性项目”,尽管项目名称的一半不少人以为有点“触霉头”(上海话:不吉利)。
    
    上海人有句话:“喜事要请,丧事要贴。”贴,就是主动凑上去,哪怕热面孔贴冷屁股。白是丧事,丧事毕竟不吉利,主人发丧仅仅限于近亲。有好事者遍告诸友,知道了必须凑上去。彼此有误解的朋友,此时凑上去,主人家不会“别转脸”,反而觉得你给面子,此时乃化解宿怨的最佳时机。红是婚礼,不请不到,哪怕隔壁邻居。请了也未必到,毕竟有滥发婚庆帖的,沾亲带故的人手一份,好比信箱里理财中心邀请函。有的不放心,来电话确认,因为请你就是请你凑份子,婚家靠贺礼者的红包填补亏空呢。红包相当于当年认购国债,这叫“众人拾柴火焰高”。结果发的帖子多,来的客人少,台子、面子、银子皆亏。而这是肾亏的药治不了的!婚礼送红包,往往进入家史记忆账册,年轻的将来结婚,年老的小辈结婚,依旧请他“还礼”。由于经济发展,通货膨胀,十年前后,面值大不同,对老百姓而言,财礼往往是月收入的两成,这是不变的比例,也叫尺寸。
    
    婚庆帖,说得金融些,好像融资;说得霸道些,仿佛勒索。老上海人有句悲喜交集的老话:“人情如债顶着走。”指的就是这类“红白事”。
    
    “红白事”外,还有许多其他礼尚往来,形式多样,变化无穷。
    
    过年过节,生意人往往约在酒店见面,酒后送些卡——可以代替钱的卡,比如交通卡、超市卡,轻便,实惠。
    
    亲戚则不同,应该登堂入室,往往大包小包,弹眼落睛。20年前,礼品都是“裸泳装”:火腿+老酒,噱称:扛着机关枪+拎着手榴弹。走进弄堂,到了公房楼下,大呼小叫:“姆妈,我拎不动了!”喊给左邻右舍听的。仿佛走街穿巷的药贩子吆喝:“药水药片有吗?”一弄堂人探头围观。主人家面上风光无限。20年后,礼品是木乃伊——千层裹的礼盒装:三斤核桃四斤壳。形式远远大于内容,还要有电视里的广告支持。中秋月饼就是案例,只看盒子,不看饼子。也有例外,比如,“秋风吹,蟹脚痒”,阳澄湖大闸蟹,论只买,越大越值钱,此时上门,肯定“裸泳”,让它张牙舞爪;而规规矩矩的,就是“撑脚蟹”。用上海闲话讲:既要让人看得见,又要让人看得懂。
    
    到老朋友家,要看菜吃饭。如果是老光棍,哪怕过节,上门就是一瓶酒,他出菜,我出酒,不是礼品,是搭伙费。如果结婚了,就要看压寨夫人的素质了。如果有长辈在,必须备些老人喜欢的,表示孝敬,尤其长辈是非血统的,比如丈人老头丈母娘,礼品更要高档些,让朋友在老婆面前挺得起腰板。以我的世故:“宁可得罪君子,不可得罪小人;宁可得罪男人,不可得罪女人。”否则,依旧“空手道”,人家背后要说你“拎不清”(上海话:不懂规矩)。如果又有丈人,又有小孩,夫人又偏爱些小恩小惠,那么,登堂入室,就是自投罗网。最好引蛇出洞,约出来,到小酒店、茶馆店碰头,“慢笃,撇情操”(上海话:优哉游哉,谈天说地)。
    
    上医院探视病人,现在改送鲜花了,鲜花可以带来好心情,属于“让人看得见,让人看勿懂”。如果依旧拎一尼龙袋水果,太老派了,属于“很实惠,不懂经”(上海老话:拎不清市面行情),因为现在“黄瓜比西瓜贵,番茄比苹果贵,蔬菜比猪肉贵”。真正关系“吃紧”的:草鸡炖药材的“沙锅煲”,保姆拎着,后面跟着。如果送钱,那就是生恶毛病了。所以给轻微病人送钱,那是“触人家霉头”,当心鞋子扔过来,吃“生活”(暴打)不拣日子。
    
    如果请名医主刀,送礼必须在前。但是,送礼在前的,往往是关系不太到位,送礼的也非常为难,必须具有“杜月笙的面子,十三点的胆子”。没有面子,不肯收;没有胆子,不敢送,毕竟,绝大多数医生对此不屑、不齿。
    
    但给手术医生送礼,千万不能用支票,必须是现金,这样护士也能分沾“阳光雨露”,上海话就叫“撒锡箔”。